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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 08/ 25 15:19:51
來源:新華每日電訊

黃河上游的“大地飛歌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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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黃河上游,山地、高原、平川、河谷錯雜分布的廣袤地帶,有這樣一種震撼心靈的“大地飛歌”。

  這是一種名為“花兒”的民歌:它的“花瓣”形態(tài)各異、色澤不一,圍繞著定海神針般的文化之“蕊”,在你一句、我一句的漫唱中,生出共情的美。

  它是“大西北之魂”,印刻著千百年來莽原的滄桑變遷;是“活著的《詩經(jīng)》”,閃爍著中華民族一脈相承的文化訊號;是平凡人寫給生活的情詩;是民族間交往互通、互助互信的信箋。

  它艷而不俗,活色生香,抵住了歷史的滔滔巨浪,至今仍卷攜古曲新韻,躍動在人們的心尖上。

  6月13日,在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州和政縣松鳴巖景區(qū),花兒愛好者表演花兒。新華社記者 范培珅 攝

  解碼中華文明的“密鑰”

  聽到“關(guān)關(guān)雎鳩,在河之洲”,人們總能對答如流,好像有顆生長在血脈深處的種子,正在千年前的河畔隨風(fēng)搖擺,生根發(fā)芽。

  花兒似有這樣穿越時空、聯(lián)結(jié)情感的魔力。它生長在西北,這里自古以來就是多元文化相映共生的沃土。絲綢之路和唐蕃古道攜萬千車馬、人流奔騰而過,漢、回、藏、撒拉、東鄉(xiāng)等十多個民族來往駐足、雜居錯處。

  幾千年間,農(nóng)耕文化和草原文化不斷包容、互通,人們把各自的文化特色融進歌喉和唱詞,生出這種富有詩意的溝通訣竅。口耳相傳中,兼容的花兒,在甘、青、寧、新等多個省區(qū)遍地盛開。

  花兒繼承著西北的風(fēng)土人情。它外表粗獷,吸收了羌、藏等民族高亢嘹亮的曲風(fēng),每個音節(jié)都能穿透莽原朔風(fēng),直抵心靈深處;它內(nèi)心“水靈”,語言上使用流通面廣、表達豐富的漢語方言,打破了地域、民族、年齡等限制,將共鳴推向高峰。

  “尕妹是園里的白牡丹,開下的艷,根扎在阿哥的心上……”愛情是花兒永恒的主題,除了花卉,日月星辰、山川河流、草木蟲魚等常見事物,都能以信手拈來的比喻、興懷,插上抒情之“翅”。《詩經(jīng)》中的修辭,始終流淌在西北人連綿不斷的歌聲里,從未走遠。

  看到“雪白的鴿子從水面上飛來”,就有“阿哥連尕妹一對的鴿子,尾巴上連了惹人的哨子”;看到“白牡丹白者耀人哩,紅牡丹紅者破哩”,就有“尕妹妹傍個有人哩,沒人是我坐哩”……由景到人的興懷,即使直白,卻掩蓋不了中華民族文學(xué)思維的異曲同工。

  一曲花兒,就能解碼積淀千年、一以貫之的文化精魂。

  隨著廣泛傳播,花兒衍生出河湟花兒、洮岷花兒、六盤山花兒等不同種類,曲令數(shù)量也不斷飆升,以地名、人物、動物、花卉,甚至“大眼睛”“憨墩墩”等形象特征、“咿呀咿”等語氣襯詞命名的曲令大量涌現(xiàn)。據(jù)不完全統(tǒng)計,僅在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州一帶,就有300多首花兒曲令仍在流傳。

  對于新鮮的文化現(xiàn)象,文人墨客總不缺席。在他們的詩文里,田間地頭“漫聞花兒斷續(xù)長”的老夫、村女,大膽地將花兒帶入廟會活動,開創(chuàng)了“老僧新開浴佛會,八千游女唱牡丹”的盛況。

  后來,花兒擁有了專屬的競唱會場,“粉絲”群體不斷壯大。在甘、青等地,傳統(tǒng)的花兒會場達100多處,參與群眾從數(shù)萬人到數(shù)十萬人不等。

  就這樣,不同的花兒相映共生、水乳交融。花兒會場里,人們懷著對生活的美好祈愿,或高聲對唱,或助威吶喊,或延續(xù)著“維士與女,伊其將謔,贈之以芍藥”的古老傳統(tǒng)。

  不知不覺間,綿延幾千年的中華文化密碼完成又一次傳承和續(xù)寫。

  平凡人的質(zhì)樸哲學(xué)

  千百年過去,花兒仍是西北人生活中一份鮮艷的鄉(xiāng)愁。

  在臨夏回族自治州和政縣松鳴巖景區(qū)一年一度的花兒大會上,來自多個省份的民歌演唱者齊聚山野,和十里八鄉(xiāng)的男女老少同歌共舞。雖然閃爍著不同文化的印記,但只要漫一句“左面的黃河么噢喲”,臉上就都雀躍起同一種興奮、歡快、沉醉的表情。

  什么給了花兒如此巨大的魔力,答案在山頭、田間和河畔。

  田里干活的人,閑下來對著遼闊的麥田吼一句,“莊稼離不開好種哈選,好收成它就是本錢”,手上有勁了;河上擺渡的人,迎著大浪激起的水花扯一嗓,“雙手搖起了槳竿子,好像是天空里的鴿子”,身上輕快了;修渠、放牛、煮酒、烙饃的男女老少,把手頭的活計、嘴邊的話一股腦倒出來,心頭舒坦了。

  花兒是生產(chǎn)生活的“背景樂”,是解壓打氣的“號子”,是勞動人民唱給別人、唱給自己的盼頭,生長在遼闊厚實的土地上。

  什么給了花兒豐厚的滋養(yǎng),答案在“阿哥”和“尕妹”里。

  傳說,西北的某個村莊立有一塊“班輩石”,花兒會召開之際,一群年輕人高唱花兒將石頭搬倒,如釋重負地奔向遠地。故事雖已無法考據(jù),但花兒對封建禮教的反抗,對心靈的解放卻真實存在。

  “玫瑰花好看你莫要摘,摘是刺刺扎呢。花兒好聽你莫要亂唱,莊子里唱是老漢家罵呢。”60歲的花兒演唱家雷蘭芳記得,曾經(jīng)很長一段時間,花兒都被老一輩人視為離經(jīng)叛道的“野曲”。

  “情歌嘛,上不了臺面,但心上的話,不唱怎么由得自家?”下地干活時,一個莊子的人總是忍不住漫起花兒。此起彼伏的歌聲、朗朗上口的音調(diào)、熱烈的唱詞,敲開了大山深處的雷蘭芳的心。

  小時候,她看著爸媽吹羌笛、漫花兒,把感情藏在“阿哥是山上的金絲蓮,尕妹是泉邊的水仙”里;長大后,她也唱著“男子的二十呀女十八,新婚姻政策上合法”,大膽追求自己的愛情和生活。

  生活越貧瘠,心靈越熱烈。那些曾被封建時代壓抑著的自由、年輕、美好的情感,借著花兒躍動,也借著花兒永遠盛開。

  “花兒皇后”蘇平形容花兒是老百姓“護心的油”。“有次表演時下大雨,老鄉(xiāng)們就淋雨站著聽,怎么這么癡迷?這是心里的信仰。有次村里沒舞臺,我去一家人院里唱,樹上、墻頭、門里門外全是各民族的老爺爺、老奶奶,怎么這么大‘癮’?這是他們年輕的心。”

  “花兒為什么能‘紅’到人心里頭?因為它不只是情歌,還是關(guān)于真善美的無限希冀和想象。”臨夏回族自治州和政縣文旅產(chǎn)業(yè)發(fā)展中心主任蔣勝利說,花兒是“勸化人心的‘少年’”,是來自平凡人最直白、溫柔的表達。“它是歌,也是生長在民間的質(zhì)樸哲學(xué)。”

  多元一體的文化“基因”

  對47歲的藏族群眾李梅來說,花兒一響,心門就開了。“我覺得最好聽的花兒,是媽媽站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,帶著藏腔‘漫’出來的。它有青草、牛羊的味道,有我從小到大最美的回憶。”

  李梅來自青海省西寧市湟源縣,地處青海湖東岸、日月山東麓,漢、藏、回、蒙、土等十多個民族錯雜居住。湟水河上游的水源,滋養(yǎng)著生活的恬靜。各具特色的花兒,則讓精神世界更加豐厚多彩。

  “在我老家,大家喜歡把藏族悠長、高亢的曲風(fēng)揉進花兒,聽起來高音更加婉轉(zhuǎn)動聽。”李梅說,花兒是出了名的“十唱九不同”,每個地區(qū)的人們都能在唱腔、襯詞上做出改變,漫出自己的風(fēng)格。

  走進百“花”齊放的“大觀園”,只聽得有的曲令激越豪放,“上去了高山望平川,平川里有一朵牡丹”讓人豁然開朗;有的曲令剛直流暢,“花花的麻雀們連聲地叫,心急著眼皮們跳了”惹得心跳加快。抑或是遼闊悲壯、纏綿跳蕩、柔美抒情……

  一首首各具特色的花兒,讓不同區(qū)域各族群眾的性格有了鮮活的“傳聲筒”,也讓人們有了傳承文化、表達自我的窗口。

  在西北一些多民族聚居地區(qū),長期的互動交流,催生了漢語、少數(shù)民族語言混用的“風(fēng)攪雪”花兒。

  如“天上的云彩黑下了,尕加得忽拉五繞嚇;想起花兒哭下了,思格里杜五郭那谷勒嚇。”二四句是土族語言的音譯,意為“地上的雨點大了,記起說下的話了”。唱完第一遍,人們還要反過來把一三句用土族語,二四句用漢語再唱一遍,最后全用土族語唱一遍。

  除了句與句交替,一些“風(fēng)攪雪”花兒還有詞對詞翻譯。各族群眾想方設(shè)法“風(fēng)雪共舞”,只為打破“語言壁”,實現(xiàn)“溝通自由”。

  如今,越來越多人將花兒改為徹頭徹尾的民族風(fēng)。來自新疆的哈薩克族歌手加爾肯別克就喜歡彈著冬不拉唱“哈薩克花兒”。

  “花兒詞曲靈活,加工空間大,我把一些曲目翻譯成哈薩克語,伴奏上略微改良,就有了哈薩克族歡快、熱烈的風(fēng)格,很受歡迎。”加爾肯別克覺得,花兒兼具個性和共性,是民族融合的“結(jié)晶”。

  “在青海,經(jīng)常會有回族村、藏族村、土族村比賽著唱花兒,這就像一種‘共通語’,你一唱,所有人都能進入共同的狀態(tài),哪怕聽不懂,也能跟著調(diào)子一起哼。”青海省民間文藝家協(xié)會副秘書長楊韶鵬說。

  “先栽葫蘆后搭架,花開了葫蘆吊下。各族團結(jié)的力量大,石山上開一朵紅花。”正如這首花兒中唱到的,不知不覺間,花兒已讓各族人民心手相牽,走進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的共同的精神家園。

  奔上大道的駿馬

  如今,花兒已飛出草原、山坳,走向更大的世界。

  2006年,花兒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名錄;2009年,花兒被聯(lián)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名錄。作為珍貴的“世界之聲”,花兒的傳承、融合、創(chuàng)新步調(diào)不斷加快。

  在甘肅、青海、寧夏等地,花兒會不再局限于小范圍山野競唱,而是演變?yōu)榧寡荨⒖疾臁⒀杏懹谝惑w的綜合性活動。在2023中國花兒大會上,全國各地的歌手帶來多元化的民歌展演。同時,專家學(xué)者、院校團隊走村入寨考察探討,為花兒發(fā)展建言獻策。

  花兒的傳承保護也開始“有法可依”。2016年以來,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州、天水市張家川回族自治縣相繼出臺花兒保護傳承條例,規(guī)定劃撥專項資金,用于花兒搶救、記錄、調(diào)查、整理,花兒原始資料、實物征集、保存,花兒詞曲研究、成果和刊物的出版發(fā)行等方面。

  越來越多散落民間的演唱家被“發(fā)掘”為花兒的代表性傳承人,他們在政府支持下整編花兒詞曲,參與培訓(xùn)、考察。一些傳承人還開辦工作室?guī)剑诿窀枵寡荨⒐?jié)目、課堂中推廣花兒。

  “為了滿足現(xiàn)代的審美需求,各地還在推進花兒的舞臺化。”蔣勝利說,臨夏回族自治州民族歌舞劇團就創(chuàng)排了多部融合音樂劇、現(xiàn)代歌曲、現(xiàn)代音樂元素的花兒舞臺劇。其中,《布楞溝的春天》《幸福像花兒一樣》等劇目受到國內(nèi)戲劇專家及群眾的好評。

  今年,臨夏花兒歷史博覽傳承中心開工建設(shè)。“我致力于收集花兒資料,先后給臨夏州博物館捐了70多箱書籍、報刊、光盤、照片等,現(xiàn)在有了專門的‘博物館’,花兒的前世今生就能更加清晰地娓娓道來。”中國民間文藝家協(xié)會花兒文化專業(yè)委員會副主任郭正清說。

  當(dāng)然,作為一門略顯“小眾”的藝術(shù),花兒的傳承仍面臨一些困難。“目前,花兒歌手趨于老齡化,傳承人青黃不接。我們正試圖通過政策支持‘兩步走’,在推動原生態(tài)區(qū)域內(nèi)‘師徒制’傳承良性運轉(zhuǎn)的同時,培養(yǎng)更多科班出身的專業(yè)歌手。”蔣勝利說。

  “花兒的歌詞是方言,很多年輕人聽不懂,難以融入。”來自青海的“90后”花兒歌手陳有定說,自己曾嘗試用更流行的語匯豐富花兒唱詞,受到了很多同學(xué)的歡迎。“花兒本身就是包容的藝術(shù),用年輕人喜歡的方式作詞、伴奏,會迸發(fā)新的生命。”

  花兒要創(chuàng)新,但不能傷“根”,這是藝術(shù)家們共同的默契。“新時代,花兒需要在表現(xiàn)形式上更加藝術(shù)化,但一定不能背離其原生態(tài)的內(nèi)核,不能打亂旋律走向,脫離人民。”蘇平說。

  一匹駿馬從草原奔上大道,必然要改換發(fā)力方式和步調(diào),但它最為原始、本真、野性的美,仍將帶給人們永恒的震蕩,花兒亦如是。(記者王紫軒 胡偉杰)

【糾錯】 【責(zé)任編輯:焦鵬 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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